海浪小说吧 - 耽美小说 - 玫瑰河在线阅读 - 八

    他们顺利登上了飞船。

    一开始全靠干粮,但时间仓促席归星并没有准备过多,到了后来,席归星谨慎地单独来往于客舱与餐厅。

    这个人类,用他的从容不迫去俘获,又用他的冷若冰霜去拒绝,他不给众人献媚机会,但淡薄的仁慈免杀希冀。他总是比饭点早一些来,或者干脆深夜出没,他拒绝被欣赏美丽,于是总留下唯独见过他的服务生扼腕着迷。

    房门发出轻微的声响。

    席归星回来了。

    一墙之隔,门外是痴爱外表的庸俗,里头这个爱灵魂爱得颠倒众生。他自诩第一,也必定是唯一,不会再有像阿嘉德这样,阖着眼缩在被子里,却还分辨出来人。可这不是什么虫族的特异,而是阿嘉德对席归星的本能。

    阿嘉德从被子里出来,张开手,把他的柔软与弱点都暴露。

    “mama……”

    他的声音喑哑,这几乎是虫族自诞生后,一生里最为难熬的时光了。

    席归星快速走到床边,将端回的晚饭也一同拿来。他的习惯几乎为阿嘉德易改,蓄了长发,分了床榻,还肯喂他。因为这是他的小虫子。

    席归星舀了一勺rou粥喂阿嘉德,就像曾几何时。

    阿嘉德尝了几口,明明尚在虚弱,但嘴上总要讨娇。好像这是他生来的职责义务,也怕他的mama没了督促就忘记。

    “不想吃。”

    如果是以前,前几天或者前几年,席归星一定会训他。但此刻的阿嘉德仿佛驯化了这座雪山,融化了所有的冰川,他热到冰雪也热了,最后还剩的唯有那被同化了的热冰。席归星融解了骨子里的冷硬,他成为了阿嘉德一刻比一刻更爱的、完美的mama。

    “再吃一点吧,你也说转化期有好几天。什么都不吃捱不过去。”

    成年,成为一只完全态的成熟虫族,是所有虫子的梦寐以求,为此暂遮锋芒隐匿自己,以求万无一失地渡过转化期,他们会将一切生理需求通通细致地囊括在内考虑,而他们的血缘牵系也会担起年长者的责任,引导他们传承长河中的后代。唯有阿嘉德,他是一个人,只有一个一无所知的人类母亲,和对此懵懵懂懂的自己。

    他不知道,这一刻的心理上的慕强与趋弱都是正常,在安全感的缺失中,种种行为情有可原。筑巢、藏物、祈求得到庇护……在虫族即将最强大的前夜,他们往往最弱小。这些,阿嘉德通通不知道,他走失了,也被整个虫族的文明所抛弃。他无法和这样的自己和平共处,特别是他此时成为负担,所以他的转化期分外难熬,席归星更迁就照顾他,如此恶性循环。

    阿嘉德几乎往喉咙里塞石子一样吃完了东西,之后又躲回床的角落,躲回充满席归星味道的被褥里。

    席归星蹙眉,他已经注意到了阿嘉德的反常,但不确定这对阿嘉德会有怎样的影响。联邦的追捕是如形随形的阴影,但阿嘉德的状况同样成为席归星消减不了的隐忧。

    席归星又几乎一宿没睡。阿嘉德可以因为转化期而昏沉,但席归星不得不谨慎地保护住他们两个,唯有新一天将近清晨的那会,席归星才会短暂地躺在阿嘉德身边休息。他像雕像一样睡去,双手于侧很规矩。于是他的信徒也学他,恪守那恰当距离。阿嘉德睁开眼,却没有什么过分举动,低下头,轻轻汲取被子里属于mama的气息。他们躺同一张床,盖同一张被,中间只稍许距离,但这好像是阿嘉德突然学会的,最好的不叨扰的距离。

    “mama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开头对于阿嘉德来说是那样难熬,后来转化期好像善待了他,阿嘉德只是恹恹没什么精神。尽管这样,席归星还是不太好受。

    先前的阿嘉德好像深深地凿刻在他的脑海里,让席归星难免更深地思索。这一切是不是太快了,让那个偏偏不想那么快长大的孩子加速长大,用痛苦的方式庆祝强大的蜕变,人类对阿嘉德不公平,虫族也对阿嘉德不公平。这些反纷繁的念头,只在席归星没有思考联邦的追捕时,迅速挤占他的大脑,席归星想着想着,后来觉得关于阿嘉德的思索也像阿嘉德,他有不打扰你的体贴,也有占有欲的昭然若揭。

    他甚至不允许另一个自己来分享mama。

    “mama在想什么?”

    席归星没有说:我在想阿璨。即便这个时候,人类的真心还是羞于启齿。席归星淡然地面向阿嘉德,他们无所事事,他们坐在一起,共享很隐私的静谧。阿嘉德笑了一声,他好像知道了,主动来破解难题,他说自己,说他竟也在心心念念面前想其他。

    “我在想那天的玫瑰。”

    他们走得太急,一切生活的印记不曾抹去,还有邻里或朋友未告别,哪里记得要带走那一束玫瑰呢。

    席归星回看阿嘉德,他以为阿嘉德会是满满的失落怅然,仓促本身就带有无尽的遗憾。可阿嘉德澄黄色的眼睛里闪烁的比星光更璀璨。当初他拿去的、席归星给的、那个叫“席璨”的名字,原来冥冥注定合衬。

    他怎么在想玫瑰,他有席归星百思不得解的浪漫,让人觉得他生错时代与种族。一个阿嘉德,颠覆了席归星基于研究而对虫族的所有印象。后来席归星已不是在看虫族、在研究虫族,他单单只在了解阿嘉德。

    席归星好像笃定席归星一定已忘了那束雪山玫瑰,可他不生气,只在兴致勃勃地与mama描述他畅想的未来。

    “mama,我们去一个开满花的地方吧。”

    另一个声音难得有揶揄:“去成天摘花?”

    “不是。”虫子的声音拔高了一些,但又很快软下来,“如果开满花,那我就也能种出花了……”

    不是摘来的,不是买来的,要真真从栽种就倾注己心,那么哪怕世上有成千上万的雪山与玫瑰,他也拥有独一无二的那朵。

    他为mama,为玫瑰,这只虫子成天为一些琐碎遗失志气。倘若他与他的同族面对面,恐怕他们都要错认。可席归星动然于这份可爱的没志气,他真的希望阿嘉德永远这样快乐。

    席归星拍了拍这个已经很大的孩子的脊背,他已经摸到虫族成年里突兀的骨骼,但他们两个都好像愿意留在很久以前。

    “好,那就去那个地方。”

    席归星很少许诺,因为人类惯常违背诺言,但他后来又总在许诺。

    他们也许要流浪很久,也要为一朵玫瑰更改方向。狭小的客房,无垠的星河,这两个都名作星星的人相互依偎,等待最终的坠落。逃亡忽然有了喘息间隙,他们自许的,从深海浮上来,看到苍穹的另一种蓝色。

    “我想听mama说,说随便什么都好。”阿嘉德背靠墙角,他很乖的,被子规矩地一直盖到肩膀,遮住他所有在转化期里的可能的脆弱。

    “真奇怪……哪怕mama说完全不相干的话,我听了,都觉得很快乐。明明我不是胎生的,但好像我就是和mama还连着那根没剪断的脐带。”

    阿嘉德自己都说笑了,指了指席归星,又指了指自己。

    “没可能啊……我是虫子,mama是人类。”

    望着这样一双明晰自清的眼睛,那些没说的、未语的,恍惚间都可以提起与道尽了。

    席归星平静地说起这次的逃亡。

    “那些身份,是我的老师帮我们一手办的。老师是一个很奇特的人,就在军方对我们所做一切默许与协助的曾经,他未雨绸缪这些假的身份,好像是因为行事方便,好像也为了如同此刻的未来。”

    老师深谙他们这些人的处境,也无比了解军方的作态,可他却又全让无所谓的,把自己和其他所有人都赶进这个火坑。老师同样是席归星的看不懂,席归星这辈子看不懂的其实太多了,但他也无所谓的,都被安排听命了。

    而现今,老师与其他研究所的同事早已被军方抓获。

    阿嘉德聪慧,但他不忍心挑破这个真相。

    席归星说道:“也许是他吧,不重要。”

    老师为他办了诸多秘密身份,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之间有多么相互牵挂的情谊。倘若老师为了减刑,而将出卖作为一种交易,实在无可厚非;当然更有可能,他那老师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生死,而有其他扛不住的同事。席归星只感谢他沿袭了这种谨慎的习惯,他又为自己办了许多新的身份。

    席归星的过去乏善可陈,他挑拣地和阿嘉德说,难免说了他与老师之间更隐秘的关系。

    “我是跟老师姓的。”

    阿嘉德噌地一下坐直了,双眼炯炯紧盯着席归星。

    “他是mama的长辈?”

    阿嘉德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,他好像默许了无论姓氏名字,在这世上都被他们两人私有。冷不防多了一个别人,哪怕他是mama的老师,甚至是至亲长辈,他都好像被抢夺走了东西。先来后到与是非道理,突然在阿嘉德这里通通都不管用了。

    但席归星摇头,将阿嘉德挟卷入一个更深的故事。

    “他捡到了我,并让我有了新的人生,当初出于方便,他借了我这个姓。”

    那对于席归星来说是一场纯粹的救赎,改变了他的一生,为此跟随一个或许在科学里做疯子的男人,延续他的道路,做他的帮手,对于席归星来说并不是一种痛苦的奉献。

    阿嘉德完全不能接受,席归星被遗弃的痛苦甚至超过了他此刻正在承受的成年痛苦。

    他抓着席归星的手,翻来覆去又说不出什么话。

    “为什么……为什么……怎么可以……”

    但这个人类坦然,他比阿嘉德年长了二十多岁,他已经在成年人类的世界里独立很多年了,如若这全部年岁都换成虫族的幼年,他比起阿嘉德该有多么苍老。老,让一切都痛怮翻滚后都平息了,它就只是一道有些难看但已经愈合很久的旧疤。

    “因为我从自然母体中分娩,不够幸运,携带着会伴随一生的疾病。”席归星简单回想了下,做出总述,“所以我被抛弃了。”

    就在席归星的身体里,隐藏着一道原始的伤痕,它永远也不会愈合。它就长在席归星的双腿之间。男性与女性,合二为一不代表交融的完美,而被直接界定为未分化的原始错误,这道裂口的伤疤,从席归星的肌肤一直裂到心脏,横在他身为人类漫长的十多年童年,抛弃,流浪,被拐卖,被作为被病态吹捧的猎奇货物,在即将被某个男人或女人买走的当下,由某个漫不经心的人随手一救。

    很多年后,他让另一个生命被抛弃,跟随他辗转流浪,可他不希望这个孩子被拐卖被当做货物,他扼杀一切中间危险,做坏人,也做带他走的人。